多年后,張苛在北京見到她,第一感覺她像松鼠,極度敏感。 比楊麗萍晚一年進歌舞團的哈尼族人楊洪安對當年的楊麗萍印象很深。同時進團的7個女演員中,她很愛看書,喜歡穿短裙,腿顯得又瘦又長,所以外號叫“秧雞”,一種類似鷺鷥的鳥。 1979年,州歌舞團排練《召樹屯與喃木諾拉》,這是西雙版納歌舞團的新編舞劇,因為州歌舞團出過舞蹈家刀美蘭,孔雀舞是強項,楊麗萍作為七公主的B角參加巡回演出。小四還記得,A角演員生病了,臨時由楊麗萍上場,當時是在國外演出,楊麗萍一跳后,A角演員回不來了,“觀眾的眼睛多毒啊”。又是一個老套故事,不過卻是真實的。 楊麗萍并非蓄意盼望A角生病,她剛看過電影《黑天鵝》,覺得自己肯定不是競爭者。“如果別人要跳,那我就躲在一邊,你跳好了。各跳各的嘛。” 楊洪安說,那是大家第一次發現了楊麗萍的舞蹈具備動人之力。他在辦公室里不好比畫,可是還是雙手一揚,傳統孔雀舞的動作,象征孔雀飛翔??墒菞铥惼荚诠鞅黄入x開皇宮的那一場里,雙手一舞動,下面的人就看哭了。因為,她“用自己的心在跳舞”。 那一年出國演出回來,楊麗萍帶給家里人4個蘋果――西雙版納沒有的水果。小四告訴我,她藏在枕頭下面,結果被哥哥吃了。 殷曉健去過西雙版納多次,他是老照片收藏家,因為和楊麗萍合作,所以對楊麗萍的故事也有“收藏”興趣。楊麗萍的出眾,在演出后,被西雙版納重新認識了。“掛歷上都是她,五官標準得挑不出毛病?!庇谑?,追求她的人甚多,包括州領導的子弟,晚上幾方面的追求者還能在歌舞團外打起來,有的人把刀放在她床上,表示誰要追求就和誰火并。在小四印象里,送花的特別多;楊麗萍演出的時候,買票送人的也特別多。不過她們都害怕,不覺得是件抒情的事情,因為當時姐姐已經和一位歌舞團的北京知青好上了,那人不久突然回了北京。這就使楊麗萍更加敏感地逃避外界的追求。 殷曉健說,楊麗萍對男人是一種近乎害怕的逃避態度。排《云南映象》的時候,楊麗萍覺得殷曉健可靠,想讓殷曉健當她的經紀人。那次,是她第一次開口找男人幫忙。 1981年,楊麗萍被中央民族歌舞團調往北京,當時西雙版納歌舞團不放人,老團長把檔案鎖起來。也有一種說法,是州里不少子弟說楊麗萍要是離開,就要生事。1981年的西雙版納仍然是一個邊疆小城,楊洪安還記得,當時歌舞團與外面的隔離就是竹籬笆,年輕人一天到晚在外面唱情歌。 楊麗萍對小四說:“我站穩腳跟就接你去北京,你等我。”小四說她大哭,她那時候愛寫詩,姐姐是她唯一忠實的讀者。 沒幾年,住在民族歌舞團倉庫的楊麗萍把高考沒考上的妹妹接到北京,請人教她畫畫。小四眼中的姐姐,已經有了明顯的自閉癥特征:“她幾乎不和別人交流,內心很自信,可是境況和在州歌舞團一樣,周圍人都瞧不起她,覺得她基本功很糟糕?!碑敃r民族歌舞團人才濟濟,周潔、劉敏都是科班出身,一下腰,一個大跳,技術驚人。身材條件比楊麗萍好的演員也很多,小四還記得團里的維吾爾族姑娘,艷麗非凡。 “好在姐姐極度自戀?!毙∷挠浀?,楊麗萍并不覺得自己就跳不出來了,“白天練功她跟不上趟,晚上自己在練功房,點蠟燭,怕管理員教訓她。”因為白天不參加練功,練功服和補助費都沒有,楊麗萍還記得是每月7.5元,在那時不是小數。 張苛也覺得到楊麗萍的奇怪:“誰要是想讓她模仿一段舞,她極差,完全學不會。你要是告訴她,這段舞要表達什么,不限制這限制那,兩天后,奇跡能出現,她的表現會超越想象。” 張苛是舞蹈團的編舞,他回憶,有一次教演員們一個國外舞蹈動作時,楊麗萍找到他,想讓他指導。張苛開始和她不太融合,他認為,民族舞有自己的范式,比如害羞是什么動作,驚恐是什么動作,而且要學很多芭蕾舞的練功法。楊麗萍干脆地說:“我們民族姑娘談戀愛是不害羞的,開放得很,這個動作不對,是你們漢人改造的。” 張苛無話可說,不過他記得自己在云南見過的舞蹈?!坝幸淮稳ゲ娠L,一個背柴的姑娘帶我們爬到高山上,晚上跳起舞來,那姑娘的腳動得像火苗似的,我們起名叫蜻蜓舞。后來舞蹈學院教授去了,跟這姑娘學了3小時,一段也沒學會。她的動作太自由了,學院的教授慣于總結規律,不能接受沒規律的東西。后來專業團隊招聘這姑娘,本來她心動了,結果寨子里人一唱歌,她又回去了?!彼运麑铥惼嫉目偨Y也就是――怪云南人。 雖然覺得她怪,張苛家還是成為楊的練功地點之一,另兩處是楊麗萍的宿舍和練功房。前兩處狹窄,僅能容身,張苛指著自己家的一面陳舊的穿衣鏡說,就是在那跟前跳的?!叭说膭撛炝κ潜槐瞥鰜淼模敃r我們教舞都是西方辦法,要求流動,跳來跳去,可是地方小流動不了,于是她發明了一種定點舞蹈,定在一個點上,讓力量在身上流來流去,流出各種姿態。你看她后來的《月光》就是這么個創意?!?/p> 張苛回憶在黑暗中練功的楊麗萍:她坐那里一動不動,忽然起來比畫兩下,她的技巧,不是規范化的技巧,而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她胳膊長,結果背著手旋轉;手長,于是模仿鳥冠。這個動作成為之后孔雀舞的一個符號。小四還記得她第一次看姐姐的《雀之靈》,和一般的民族舞迥異,看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看后很難過”。 因為團里沒有選送她的節目,楊麗萍自己騎車去送錄像帶給當時的組委會,負責收帶子的文藝干事告訴她已經過了截止期,而且基本上是單位選送,她哭了。干事同情她,告訴她可以在評委休息的時候放給他們看看,結果,《雀之靈》是那年全國舞蹈大賽的第一名。 舞蹈的生存 小四記得,在中央民族歌舞團倉庫住著時候的那些冷漠眼光。“得獎對她在團里的境遇改變不太大,外面給了些榮譽,團里占主流的還是學院派,她聽到最多一句話是:一點技巧都沒有,腿都拉不直?!?/p> 不過《雀之靈》給了楊麗萍自信。她覺得可以把自己心里的那些掙扎都通過舞蹈表現出來。楊麗萍的父母親都是云南洱源人,白族,對歌對上了。父親家里富裕,當時反對她父母生活在一起,兩人后來去臨滄參加革命,是一對浪漫的夫妻。不過結局不好,“文革”開始后,本來在農場擔任領導的父親被揭發是地主后代后失蹤。楊麗萍對于自己奶奶印象更深,奶奶是村里的跳舞高手,腰彎成弓狀,還去跳?!八嬖V我,跳舞是件快樂的事情,能和神說話,特別好。” 到了她這里,楊麗萍發展到她就是舞臺上的神。小四記得,姐姐特別不愛說話,表達方式很奇怪,有時候別人說一,她說四五六,話接不上,舞蹈對于她,是自我表達的一種。“她覺得自己是神,不過,神也沒什么了不起,神不過就是有一技之長的人,寨子里有很多這種靈魂附體的人。” 《月光》和《兩棵樹》是楊麗萍接下來的作品?!八缓屯饷娼涣?,很自傲;可對外面說法還是在意。她告訴我:‘拉直腿的練功沒什么了不起,就是吃苦練出來的。我的練功不傷筋骨,到60歲我還能跳?!?/p> 怎么跳?那時候有很多人慕名來看她練功,楊麗萍就“裝腔作勢”比畫兩下,更多時候靜坐,大家于是說楊麗萍發明了舞蹈氣功。《月光》和《兩棵樹》就是她西雙版納的生活演繹,小四是那時候發現姐姐的模仿才能的,一般人覺得《月光》是孔雀舞,小四不覺得?!笆菂擦掷锬切﹣y長的熱帶植物,原始植物的生長和攀援,孔雀舞只是其中一點,藤蔓瘋長,她手臂長,能模仿?!秲煽脴洹菲鋵嵤巧贁得褡宓男晕璧?,糾纏,互相往上面攀。”小四學美術,給姐姐設計了服裝,她說: “看慣了人體,我設計出來的服裝希望像長在她身上一樣,突出胸和臀,有種少女初長成的效果?!?/p> 那時代舞蹈沒有配樂,都是自己亂找。《月光》用的是美國電影《雨人》的配樂,也就是這個激發了楊麗萍不斷回云南的愿望,她要找云南的素材,舞蹈的、音樂的。2000年下定決心放棄北京的生活回云南,是因為一個新的機會在等待她。音樂家田豐搞的“民間傳習所”破產,他搜羅來的民間藝術家面臨馬上回家種田的局面,而云南旅游歌舞團希望把自己的演員和這批民間演員結合起來搞一出“旅游節目”,請楊麗萍來做藝術總監,這就是《云南映象》的起源。 田豐是上世紀50年代就成名的作曲家,擅長把民間素材積攢到自己的作品中??墒且髸越μ镓S的做法并不欣賞:“他的作品用了眾多的民間素材,卻從來沒有給少數民族原創作者一點地位,說難聽點,就是‘文賊’?!碑敃r“傳習所”因為幾次經濟糾紛已經奄奄一息,幾十個民間藝人住在租來的小房子里,一間屋子睡幾十個人,殷曉健是資助者之一。他找到楊麗萍,說這些人得來不易,能不能請楊麗萍利用機會,把這些民間藝人的東西弄上舞臺?!澳抢锩婧2饲灰怀司皖^皮發麻。我跟楊麗萍說,到時候編舞成功,她不能把東西占為己有,還是要突出少數民族的原創。楊麗萍沉默一會兒,答應了?!?/p> 這就是“原生態”最初的由來――“她是個重承諾的人?!?/p> 因“非典”停演后,殷曉健他們找到機會重新開演,希望找省政府支持。先是請省里的宣傳部門來看,結果恰恰是“原生態”壞事?!坝?個節目要下,當初設計的《云南映象》是生老病死4個主題,開天辟地地敲鼓,象征男女歡合,是‘生’;‘家園’一幕的狂風暴雨,是楊麗萍對西雙版納童年印象,也代表‘病’; ‘天葬’、‘火葬’代表死亡,結果這一場受批判最多,說婦女不能登神山,又說宗教題材不能演。包括前面所謂色情的打歌,全要下,這么一下,整個《云南映象》就支離破碎了?!?/p> 殷曉健說,當時他們快急死了,托關系找來省委宣傳部長,也是個女同志,希望楊麗萍能求情?!澳翘旄菤馊?,部長來了,楊麗萍坐在桌子對面,也不起身,也不說話。部長問:‘你們有什么困難?’‘沒困難?!疀]困難你叫我來干什么?’‘我沒叫你來啊?!块L被氣走了。” 殷曉健對楊麗萍的這種態度無可奈何?!扒安痪迷颇险f改選,領導來找她,希望她能加入,有個崗位等著她。她遲到了好久,來了就問:‘這個職位要開會吧?開會我不能干?!I導當場就變了臉色?!?/p> 楊麗萍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小四說:歌舞團出來的,什么不明白?可她同時也太清楚自己該要什么了,她只要舞蹈,只要上臺,剩下的總能解決。殷曉健說: “一等一的聰明人,太明白周圍人想利用她做什么了。排《云南映象》的時候,她身邊總是簇擁著男人,她很明白他們對她的好感,該讓他們做什么就讓他們做什么??上虢?,沒門,對男人的態度別提多警惕了?!?/p> 殷曉健后來托關系找到了云南新到的省委副書記丹增,報紙上寫了一篇《云南映像》的報道,送到了丹增家里,夫人卓瑪邊看邊哭,覺得楊麗萍太苦了。丹增主動買票看了演出?!八戳恕煸帷且粓?,黑暗的場景里,一個紅色的姑娘升天了,他懂,覺得一點都不用改,直接上。”看到舞臺上藏族演員都穿布鞋,說這是怎么回事?楊麗萍這次說對話了:“舞團窮,一雙靴子都買不起。”結果政府給錢買靴子。 不過并不是一點都沒有改。在“火葬”這幕,本來是一個裸體的木雕女人和楊麗萍一起從天而降,負責雕刻的是拉祜族的雕刻家李燕軍,他是楊麗萍認的干弟弟,現在云南民族村繼續雕刻面具和人像,本來設計的木雕女像就是楊麗萍的替身,今天還在角落里蒙受灰塵。雕像是裸體,生殖部位凸出,她先是從天而降,然后被扔到火中,是彝族的一種母系遺風?!翱偛荒茏寳铥惼悸泱w吧?”所以找了這么個替代,結果,這個構思還是被否定了,模仿動物交尾的“煙盒舞”也改了不少。 那是楊麗萍最艱難的時代,即使丹增在省內發話,號召大家都去買票看《云南映象》,也并沒有改變普遍觀念。真正改變的,是《云南映象》去上海參加當年“荷花杯”,一去就是一等獎,結果“書記看中”的說法才慢慢平息。《云南映象》還帶來一個改變,就是楊麗萍能駕馭舞蹈大場面的名聲確立了,不再是一個個體的舞者。整個團隊也被文化界所承認,成為國內目前唯一能靠一臺節目養活自己的舞蹈團。 不過舞蹈的審查照樣存在。新編的《云南的響聲》里,有老虎調情的戲,母老虎說:“管好你自己的雀?!比甘巧称鞯漠數乜谡Z,結果被說成是宣揚“低級下流”的格調,不得不刪除。 最大的對手 楊麗萍的新舞蹈,一個是孕婦生產,一個是戴著牛鈴鐺的公牛,顛覆早年的形象。除了舞者自我求變外,還隱藏著她的深厚的心思:年輕時,她就和小四她們商量要不要生孩子,那時候她還是真想做母親,后來還是登臺跳舞的想法占了上風?!吧⒆涌隙〞径逊e,她說,沒人要看一只胖孔雀吧?!?/p> 小四說,《云南映象》給了她強大的自信,從自閉里走出來。外面的評論她也不聽了,自己的舞是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和外面那些追求技巧和觀念的東西有本質不同。 她對自己的身材有近乎苛刻的控制。見到她的時候,她頭戴一頂瓜皮帽,因為頭發很長,打理麻煩,所以戴帽子解決。身穿紅色的長袍,下面的腳踝異常消瘦,不過還是有力的。手上指甲透明,有兩三厘米長,為了好看,她戴的手套都是露著指頭的,那雙手,絕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非常奇怪,盡管已經53歲了,她的神氣,卻帶了許多少女特征,扭頭的動作,感覺像鹿,也像張苛說的松鼠。 自然而然,她給人一種不沾塵世的感覺,難怪對楊麗萍有這么多傳說。 攝影家肖全拍攝楊麗萍十幾年,第一次是在長城的烽火臺上,她的長圍巾隨風飛起,肖全形容當時的感覺是一股氣,從頭到腳貫通下來。 外界傳說她基本不吃東西。她說吃,怎么不吃?隨即就開始吃桌子上的柚子和桑椹,甚至是粗枝大葉不太講究地吃。她的朋友王涵告訴我,楊麗萍其實很愛吃,每次在她們家樓下的傣族小餐館,楊麗萍都會沖進廚房告訴廚師,你這個筍子應該怎么炒,放什么作料。 不過從上臺前一個月起,她基本就不怎么正經吃飯了,有時候舞蹈演員在那里吃盒飯,她會過去吃一口里面的菜,像小鳥啄食,這是她的控制力。這種控制力非一般人所有,別人在那里吃飯,她坐在旁邊小口啜飲酒,不過喝得不少,按照她喝的那個勁頭,簡直可以去替這酒做代言。 跟著楊麗萍在臺上跳舞的孩子,是小四的女兒彩旗。小四嫁給了洱海邊的白族村民,那是2004年,她結婚的時候告訴姐姐,不想再在她身邊受氣――整個《云南映象》編排下來,他們幾兄妹都是楊麗萍的出氣筒?!八袣獠荒艹瘎e人發作,只能沖我們吼,雖然明白情況,還是生氣,就對吵,精疲力竭?!?/p> 因為一直跟著楊麗萍,楊麗萍有“長姐如母”的架勢,出嫁的時候,小四向姐姐撒驕,說她現在想有獨立的生活了,不想再跟著楊麗萍了。楊麗萍給了她100萬元,用于建造小四在洱海邊的小酒店,并且說:“好,從此后你要自立。”可是小四是個任性的人,孩子彩旗生下來后,仍然不養,扔給楊麗萍養。 楊麗萍很喜歡彩旗,小四說,姐姐其實比很多人會做母親,高原女人的特征在她身上特別明顯,撐大梁,養活家,哥哥當時讀書,姐姐從每月30元的工資里拿出一半供他。高原的男人倒是往往在家坐著打麻將。 楊麗萍比較愛才,彩旗3歲的時候,特別能轉圈,熱愛跳舞,當時一群畫家朋友們說,呀,你家又出了一個人才。于是彩旗3歲就和楊麗萍上臺了,發燒了也不吭聲,在臺上旋轉十幾個圈沒問題,大家發現彩旗有韌性?!拔液筒势於枷袼畠?,沒生育不妨礙她做母親。彩旗生病,她總是能比我先注意到,照顧也是她的事情,所以,彩旗干脆就放在她身邊了。”小四說。 楊麗萍跳的是催生舞,孕婦難產,全寨子里的人帶著鼓來敲擊,給她鼓勁,助生;整個節目尾聲,難產死去的母親的魂魄又飛回來,看望彩旗演的小女兒,有人稱贊她把孕婦生孩子都跳得美,楊麗萍說美不美和她沒關系。她向我發明新詞:我就是一個“表現主義者”,民間怎么生,我就用舞蹈動作把她表現出來。 楊麗萍向我強調“催生鼓”的神奇,都是中緬邊境的寨子里找來的,當地巫師用雞蛋扔在樹上,雞蛋不破的木材被選中做鼓,現在云南鄉間找這么一面鼓也很難了。鼓買來不貴,貴的是運到昆明的費用,不管再怎么難也運來了。和《云南映象》不同,《云南的響聲》尚未上演,就被演出公司訂購了,經費充足,演出商看中楊麗萍和她的舞團的賣座能力。楊麗萍又對我發明了一個新詞,她說她是一個“超現實主義者”――超級現實的意思,辦不到的事情她不做?!爱斈曜觥对颇嫌诚蟆罚乙灿X得肯定能成?!?/p> 這種催生鼓的鼓點里,她跳的孕婦舞帶上了神秘色彩。楊麗萍特反對別人說她裝神弄鬼,她覺得她不過是跳舞跳得好,能夠模仿大自然?!皠游镏参镂叶寄苣7?,云南就是這樣的嘛,我從來不裝?!?/p> 這個模仿如何完成?拿“牛鈴舞”來說,這個場景,是楊麗萍不久前去紅河州的公路邊上看到的。清晨,山間大霧里幾百頭牛緩慢前行,因為害怕走失,每個牛的牛角上都掛著鈴鐺。隨著她去拍紀錄片的兩個攝像一直在等她起床,她大發脾氣:“這么好看的東西你不拍,你們拍我干什么!” 蝦嘎他們都參與了“牛鈴舞”的創作?!皸罾蠋煱讶璧笀F的男演員都喊出來,讓他們各自跳舞,模仿大霧里走出來的牛的動作。完全沒有套路,反正大家在老家都看見過類似場景,那就根據個人的體會去表現。” 張苛解釋,人的舞蹈動作,不少是和當地地理環境有關的,比如上山怎么邁步,不同的山,就有不同動作,云南很多舞蹈動作來自生活環境。這也是這些演員們能表現的原因。蝦嘎記得,她也不做評價,就在那里默默看著,看到一定時候,自己上去 跳了一段,大家一看,傻了,完全是領頭的大公牛在霧中走過來的樣子。邊跳邊改,甚至每天上臺前都還修改,這在別的舞團,是不可想象的。蝦嘎開玩笑說:“就因為我們是少數民族,沒進過國營團?!?/p> 蝦嘎有意和楊麗萍競技,兩人上臺前開玩笑,看誰的掌聲多,蝦嘎真不覺得自己掌聲會少,這個27歲的哈尼族人在團里已經10年,腦子動得多,動作都是自己編出來的,天生就是獨舞演員的料?!敖Y果不算她名字亮在燈箱上的那一次掌聲,她9次,我7次,我還是輸掉了?!?/p> 楊麗萍最大的對手,還是她自己。她并不在乎別人,只是偷偷問張苛:“你看我50多歲了,顯不顯?顯老我就不上臺了。” 蝦嘎還是不服,骨子里有種好勇斗狠之氣?!胺凑蔡坏绞裁磿r候了,明年跳完孔雀,你看嘛,54歲啦,肯定跳不動了?!?/p> 白族的孔雀 李燕軍還記得17歲第一次在西雙版納看見楊麗萍跳孔雀公主的場景,當地有種習俗,只有傣族女孩才能跳最重要的孔雀七公主,誰都知道楊麗萍是白族人,可是現在又恰恰由她跳娜木諾拉,驚訝、好奇和不服幾種因素,吸引著一批批的當地觀眾。 “她一出場,下面就不吭聲了。美得驚人,動作無可挑剔?!笨兹腹鞔_實是楊麗萍的成名作,只是她多年不跳這種傳統范疇的孔雀舞了,也不愿意跳。 楊洪安向我解釋,西雙版納的孔雀舞有兩種,最傳統孔雀舞是戴著架子面具的舞蹈,用于重要儀式;另外一種,是以刀美蘭為代表的歌舞團改造過的民間舞蹈,帶有情節和段落感,孔雀更柔美,楊麗萍的“孔雀公主”也屬于此類型。刀美蘭不喜歡楊麗萍,在西雙版納是公開的秘密。楊麗萍是白族,更加上她跳的《雀之靈》的動作完全和刀美蘭創立的孔雀舞不同,基本上沒有關聯。 許多西雙版納的人,對楊麗萍態度也很曖昧?!八想娨?,只講自己是白族,也不講是在我們這里長大的?!?/p> 可是楊麗萍的告別之作還是選擇了《孔雀》。這會是什么樣的舞蹈? 只有走在傣族的村寨里,才知道孔雀對于生活在這里的人意味著什么。楊洪安和楊麗萍共同見證了上世紀70年代的西雙版納。當年歌舞團一年要有三四個月在鄉下,主要是因為當地沒有廣播,交通又不便利,團員們職責之一就是下鄉傳播“革命文化”,可是十幾歲的孩子沒什么傳播能力,下去就是和寨子里的傣族人一起跳舞。當時各寨之間沒有公路,只能靠步行,所以見到的全是最原始的荒野景色。最好的寨子,會派遣牛車,在離寨口十余里的地方接送他們。 走在寨子間的小路上,猴子、鹿、野象都出沒不窮,野象熱騰騰的糞便就在腳邊。不過最美的是孔雀,西雙版納的孔雀是綠孔雀,比我們現在常見的藍孔雀體形小,可是更美麗,一群群從頭頂上飛過,開屏時,光線是從尾巴上一點點嘎嘎地放射出來。楊麗萍說,最讓她目眩的是孔雀交配時候的情景,大群孔雀在荷花池塘邊,慢慢地展開尾巴,尖叫聲如同轟鳴,讓耳朵不得休息。 民間的孔雀舞無處不在,寨子里的人很少跳專門的孔雀舞,卻會在章哈(傣族民間歌手)唱完貝葉經《召樹屯與喃木諾拉》之后,開始各種舞蹈。楊洪安說,這些舞蹈都能讓人看得熱血沸騰,舞蹈人肢體放肆,一會有孔雀的動作,一會又是老虎的動作,這些動物都是傣族民間的神靈化身。表現孔雀,是用手臂一點一點地延伸,舞動起來特別用力?!拔母铩辈]有中斷傣族民間的種種娛樂形式,在他們看來,歌舞團的舞蹈就是好看,他們自己的舞蹈更有力量。 楊洪安說,他那時候開始明白,傣族的孔雀舞中,孔雀不僅是美麗的象征,也不能僅僅表現其柔軟,更得表現智慧和力量。尤其是孔雀落足的時候,舞蹈者的腳部一定要有力,嚓嚓,像是踩在火盆上的感覺。他邊說邊學,頓時,一個50多歲的老者變了模樣。楊麗萍的孔雀舞直接拋棄了歌舞團套路,反倒和最原始的孔雀舞相通。無論是“《雀之靈》還是《月光》,里面展現的,與其說美麗,不如說是森林里的公孔雀”。 在橄欖壩一個小寨子的章哈波雙家里,喝著他家自己釀造的藥酒,聽他給我唱孔雀公主被迫離開人間的段落,用十分細小的竹笛伴奏,60多歲的波雙從十幾歲開始學唱這段,歌聲婉轉,又有種奇怪上飄的感覺。奇異的是,他記得歌舞團里的楊麗萍,那已經是30多年前的事情了?!澳莻€女孩子,跳起舞來特別有勁,腰特別長,每次跳完,像從水里出來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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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靈魂的舞蹈只不過是肢體動作
用靈魂舞蹈的舞者值得敬佩
一生的榜樣!
有些人是天生踏歌起舞的,不是學院派的技術流所能控制的。
無論哪種類型的舞者,自己喜歡跳舞,得到美的享受就好。
為舞蹈而生
為舞蹈而生
一定要去看一下云南印象
生命之舞
永遠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