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在《聲希》中,舞者們身著紅色長裙,臉色蒼白,頭上戴著遠超過比例高高立起的頭飾,令人想起“云鬢高聳“這個詞) (文/王俊逸 董佳慧 編輯/程曉筠) 翻看今年國際藝術節的手冊,每隔幾頁,都會看到一個舞蹈類的節目。的確,舞蹈和音樂是每年的重頭戲。今年也不例外。僅僅是以舞團名義來表演的國外芭蕾舞團就有不少,既有歐洲的老牌舞團,也有亞洲的舞團。比較令人感到高興的是,相比去年,今年的舞蹈劇目更豐富了,并且兼顧了傳統與現代。在傳統的芭蕾劇目中,除了《吉賽爾》、《羅密歐與朱麗葉》這樣的經典劇目外,還有意大利芭蕾男神羅伯托·伯雷與中國舞蹈家譚元元的合作,中西的碰撞想必能擦出新的火花;現代舞領域,沈偉的《聲希》+《春之祭》將首度來到上海演出。從此次參演劇目的數量就能看出,舞蹈作為突破語言與國度障礙的藝術形式,對觀眾有很大的吸引力。 《聲希》+《春之祭》:運用身體創造只屬于自己的語言 1995 年,拿到愛文·尼可拉斯-路易斯舞團的全額獎學金,離開廣東現代舞團赴美的沈偉并不知道自己會成為全世界知名的舞蹈家,在紐約擁有自己的舞團,甚至被《華盛頓時報》的評論稱贊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藝術家”。2000 年,應廣東現代舞團的邀約創作《聲希》的時候,沈偉已經在美國待了五年。他的生活非常單純,每天只是跳舞、畫畫、去博物館,紐約這座城市不斷給他帶來新鮮事物——當然,一切都與藝術有關。他對自己一直沒有“成功”、“成名”的期許,“我覺得自己每天只要幫人家跳跳舞就已經很開心了。” 《聲希》的英文名是 folding,當我詢問沈偉是先有中文名還是先有英文名時,沈偉回憶了一下,告訴我“應該是先有英文名”,因為創立這支舞蹈的最初靈感是想要表現人體種種“折疊”的狀態。而中文名《聲希》則取自《道德經》那句“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似乎是對舞蹈中所蘊含的中國傳統概念的概括。在這部作品中,舞者們身著紅色長裙,臉色蒼白,頭上戴著遠超過比例高高立起的頭飾——令人想起“云鬢高聳“這個詞。舞臺則以八大山人所畫游魚為背景,音樂中不時出現僧侶的吟唱。 “這部作品在視覺上存在很多東方元素,它的內在狀態很東方,比較含蓄。”沈偉說,“但同時,又存在強烈的西方文化的表現。演員外在的造型和視覺效果,都帶有超現實的感覺。” 同年,沈偉又創作了《天梯》,他延續了自己對東西方審美的探索,將屬于東方戲曲的韻律與西方的審美傳統結合在一起。他嘗試用舞蹈來表現古希臘的審美意識,舞臺上兩條大階梯令人很容易聯想到古希臘神殿的建筑風格。“怎么才能很干凈地將它表現出不同于博物館(展覽)的樣子,就看你怎么樣運用燈光、色彩,讓它變得更抽象。”《天梯》在美國舞蹈節表演后引起哄動,這真正成為他和他的舞團在紐約立足的起點。 同《聲希》和《天梯》一樣,《春之祭》也是沈偉早期的作品。在《春之祭》中,沈偉大膽地解構了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將舞者放在如棋盤格一樣的舞臺上讓他們動作,演員的身體時而輕飄飄地移動,時而又表現抵抗地心引力的運動狀態。在這里,沈偉認為應該尊重音樂和舞蹈本身的生命力,“不需要強調故事內容”,而音符和動作也“不一定要表現什么內容”。他想要探索的是這樣的問題:沒有情節,沒有與觀眾的溝通,舞蹈本身是否也有觀賞價值? 《春之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這之后,沈偉又排演了由京劇生發出的舞蹈《二進宮》,他將對戲曲的審美返回到宋、明時代,用極抽象的方式來表現中國戲曲特有的韻味。“沒有內容,就是想傳達那種味道,那種腔調。”這部實驗性極強的舞蹈很不賣座,舞團虧了很多錢。 沈偉每次創作都在探索新的表現方式。“我每次發展新作品都會緊張,感覺會失敗。但這是新的東西,是舞蹈里從來沒見過的,對藝術家來說,這些都是有意思的東西。”他把自己的創作比作“上樓梯”和“作研究”,前期都是在嘗試,逐漸發展出自己的科學體系,“把一種想法變成新的認識和共識,而不是賣弄小聰明,玩些概念。” 作為國際藝術節的演出之一,10 月 25 日和 26 日,沈偉的舞蹈已經演出完畢。這是他第一次在上海演出,所以選擇了接受度可能更高的兩部早期作品《聲希》和《春之祭》。但,他現在的舞蹈已經和早期很不同了,所以為了讓觀眾也能稍微了解他最新的創作觀念,在兩部大作品之間,沈偉也帶來了 2011 年的《集體措施》中的兩個選段:《0-12》和《1+1》。 “我早期的畫也好,舞蹈也好,都受到了別人的影響。”沈偉說。去了美國以后,他看到更廣闊的世界,發現“找到自己的語言很重要”。創立了自己的舞團以后,他就一直在探討真正屬于他自己的表達方式。 去年,他在紐約創作了一個作品,舞者們待在一個個小方格里,每個人都(看似)自由地做一些舞蹈動作,觀眾們游走其中,近距離地觀看每個舞者的表演。這就像一個展覽與舞蹈結合的行為藝術。在這個作品中,舞者的動作已經跟《聲希》、《春之祭》中完全不同,身體不再呈現出失重感,那種東方式的緩慢律動也不再明顯,取而代之的,是看似更隨意的律動。 這是他近年所作的嘗試,他將自己發展出的這套身體運動系統稱為“自然身體發展”的語匯,是自己獨特的“語言”體系。這看起來是一件十分宏大的工程,因為他所要實現的這種舞蹈運用身體的方式既不是東方的,又不是西方的,而是在融合東西方的舞蹈傳統后,“完全屬于我的”,“獨特”的身體語言。 沈偉想做的是探討人體運動的各種可能性。“只要是人的運動方式,就應該去探索。”在這種探索中,他運用了中國傳統的身體運動,包括氣息的運作、血脈的流動。他要求舞者在運動時放慢呼吸,感受身體,這很像東方禪修或打坐時運作的方法。同時,他又認為可以從科學的方向對身體語言進行發展,比如從重量、慣性、平衡……甚至可以從人體結構本身來探索這些因素對身體運動的影響。 在沈偉看來,舞蹈有舞蹈本身的表達方式。“舞蹈不能取代文學所能表達的東西,但舞蹈也不要強加故事情節,不要變成文學的一種表現形式。我喜歡文字,但我不喜歡音樂、舞蹈變成文字,音樂和舞蹈有本身存在的價值。”沈偉所作的這些作品,其實一直都從他自身的角度在探索身體語言所能表達的邊界。 這或許真的是天賦。早在去美國之前,沈偉編導的作品就呈現出非常強烈的對身體語言的敏銳感知。他曾經的老師,廣東現代舞團的創始人和團長楊美琦事隔二十年,還記得沈偉有一支排練了但從未公演過的雙人舞《五色關系》。在這部比《聲希》更早期的作品中,沈偉同樣是放棄了情節,完全用兩個演員的身體關系來表現男女間的或疏離,或親密的種種關系。 沈偉把自己的創作比作“上樓梯”和“作研究”,前期都是在嘗試,逐漸發展出自己的科學體系 《羅伯托·伯雷與他的芭壇星友們》:發現芭蕾的另一重表現力 舒緩的音樂響起,舞者羅伯托·伯雷身穿牛仔褲和馬甲出現在舞臺上,身后是十幾個他的人像投影,有些跟他的動作一致,另一些則有細微的差別。舞臺燈光陰暗,就像暴風雨來臨前陰云密布的天空,背景最高處,耀眼的銀色光芒占據了最中心的位置,就像一顆正在接近的星辰。在羅伯托的舞蹈中,光影制造出煙火般的特效,隨著他的手勢舞動。在同一個舞蹈的另一幕中,他又換上中世紀風格的白襯衫,與自己被縮小的投影對決。 這是 10 月 21 日在上海大劇院演出的《羅伯托·伯雷與他的芭壇星友們》中的最后一出舞蹈,名為《原型》(Protype)。整場舞蹈全部由男舞者羅伯托·伯雷一個完成,與他互動的不再是女性舞者,而是他自己的影子和光影。“這出芭蕾表達了很現代的內容,我們融合了很多技術。我很喜歡古典芭蕾,但我們也想看看芭蕾能做哪些現代的嘗試,可能更接近年輕的觀眾。” 回頭再看節目單,多少也能看出點特別之處。比起其他幾出舞蹈,這個單人舞蹈的介紹上多了“概念和舞美”、“原創音樂”、“視覺效果和視頻編輯”這三處內容,這些都很少能在芭蕾表演介紹上看到。在將這出原創舞蹈帶到上海之前,伯雷已經在倫敦和紐約等城市表演過不下十五次,“觀眾的反映很好。” 羅伯托·伯雷出生于意大利的薩萊·蒙費拉。他 7 歲時開始學習芭蕾,很小就離開家鄉到米蘭的拉-斯卡拉芭蕾舞學校學習。比起日復一日的訓練,思鄉是年幼的伯雷更無法適應的東西。后來,Rudolf Nureyev發現了他在舞蹈上的才華,推薦他出演了《威尼斯之死》。1996 年,19 歲的伯雷從學校畢業后,加入斯卡拉大劇院,成為團里的明星演員。 2000 年,伯雷受邀在白金漢宮表演《胡桃夾子》的選段。那是一個與普通的劇院完全不同的舞臺,這給他帶來很大的挑戰。2006 年,他出現在都靈冬奧會的開幕式上,表演了 Enzo Cosimi 為他編排的獨舞。這兩次大型的表演就好像是他職業生涯的兩端,一端是優美的古典傳統芭蕾,另一端是對芭蕾現代表現性的開拓。 這次伯雷所帶來的芭蕾舞蹈中,除了《天鵝湖》、《堂吉訶德》、《仙女》這樣的經典芭蕾選段外,還有《宛如呼吸》、《資產階級》、《原型》這樣屬于現代編舞家的作品。近年來,在上海演出的芭蕾劇目非常多,不過,芭蕾除了古典式的優美以外,表現力何在呢?類似這種多樣化的演出舞碼,可以讓上海的觀眾看到芭蕾的另一重表現力。 除了《原型》以外,《資產階級》也是一出很有意思的現代芭蕾。這是編舞家本·范·考文伯為了批評資產階級矯揉造作所創作的舞蹈,整場演出中,這出舞蹈可說是全場最歡樂、最具特色的一段。舞者丁奴·譚馬茲拉卡奴打扮成資產階級白襯衫黑領帶的慵懶形象,正當伸展雙肢又突然收回垂落,搖頭晃腦。從這些動作中,已經完全無法看出古典芭蕾的意趣,這純粹是現代舞試圖表達的內涵。 雖然以現代芭蕾作為壓軸,但伯雷卻保險地選擇了最為大眾所熟悉的古典芭蕾《天鵝湖》選段作為開場舞蹈。在《天鵝湖》中,與伯雷搭檔的是日本舞蹈家中村祥子,她扮演的是個性更強烈的黑天鵝——從裙子顏色就能看出。當王子和天鵝輪流表演單腿回旋時,觀眾們的鼓掌聲非常熱烈——經典總歸是有市場的。 在另一出傳統芭蕾的經典劇目《羅密歐與朱麗葉》選段中,扮演朱麗葉的是舊金山芭蕾舞團的首席舞者譚元元。當伯雷想要找一個女搭擋來跳這出選段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譚元元。 當觀眾還沉醉在《卡西米爾》亮麗的明黃色調中時,舞臺中央已經逐漸轉變為海水般湛藍。譚元元飾演的朱麗葉在舞臺右側出現,她身著一襲白裙,舞姿跳躍輕盈,將少女的懵懂演繹得恰到好處。羅伯托·伯雷的動作雖簡單卻有力,用他王子般的高大外形和內斂深重的舞蹈方式表現了羅密歐的滿腔心意。情到濃時的雙人舞令人印象深刻:舞臺變換為流動的藍色,音樂也隨之達到高潮。朱麗葉的白裙飛揚著,兩人舞蹈的情緒越來越濃烈,最后落為輕輕一吻,回到原位,整個篇章一氣呵成。 兩人排練的時間只有短短一天,合作卻充滿默契。譚元元認為兩人之間的確產生了火花,“我們并沒有刻意去尋找那種感覺,它自然而然就發生了。”古典芭蕾的舞碼都非常程式化,兩人都是成名多年的舞者,合作這樣的經典舞目自然不會有問題。不過,想要挖掘更多的表現力,或許需要更長時間的排練和磨合。 譚元元與朱麗葉這個角色或許有些特殊的緣分。當她看到烏蘭諾娃跳的一次朱麗葉時,被深深觸動,“她那時已經快 60 歲了,還是將朱麗葉那種少女的心情表現得活靈活現。”從前輩身上,她看到了身為一個女性芭蕾舞者,她可以將自己的藝術生命大尺度地延伸。 譚元元和羅伯托·伯雷的排練時間只有短短一天,合作卻充滿默契,譚元元認為兩人之間的確產生了火花 在譚元元二十出頭時,曾說過“三十五歲就退休”這樣的話。那時,她覺得自己已經會跳所有的舞碼,到了 35 歲,體力下降,是應該作為一個舞者退休的時候了。后來,她發現自己可以在舞蹈的世界追求更高的藝術,而這種追求是沒有止境的。“隨著年紀的增長,一方面,你對藝術的理解越來越深入,但另一方面,你的體力的確是在下降。” 伯雷和譚元元在芭蕾的世界中都不算年輕演員,兩人都已經超過三十歲。但高強度的訓練仍然是每天的必需課。伯雷每天的訓練時間在 7 個小時左右,他說自己幾乎沒有“自由的時間”。而譚元元每天也至少訓練四個小時,空余時間就待在家看書看電影,“不會想要到戶外,已經很累了,只想休息。” 古典芭蕾表達了不會隨時間而褪色的純凈的美:運動、線條、音樂。但這種美麗同時又是殘酷的,訓練非常嚴苛,行業內的更新換代也非常快速,舞團的藝術總監總是在發掘新的明星去取代老的明星。每個頂尖的芭蕾舞者都背負著傳統的壓力,同時也面臨殘酷而快速的新陳代謝,但他們也在做各自的嘗試去發展芭蕾不同的表現力,去延續芭蕾在現代的生命。 |